徐贲:专家们,别趴下!
“专业知识”不过是特定时刻存在于特定专门人士之中的某种共识,而不是确定无误的真理。这种共识越受到外部权力的干扰,就越是会偏离可能达到的真理。
在股市剧烈震荡的时节,常有“投资专家教你巧避险”之类的建议文章。但有股民对专家意见不以为然:“砖家们又吹捧价值投资了,暗地里哪个不是靠消息吃饭的?”还有的称:“听砖家的,最后让你赔得连裤衩都不剩。”
这年头,“专家”得不到社会的信任和尊重,还成为许多普通人嘲笑的对象,在非理性的民粹反智主义和时髦的后现代知识权力论的夹击下,大有“快要退出历史舞台”的忧患。
一个理性社会与专家的知识,这两者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呢?有益于社会福祉的专家知识是否仍有需要和可能呢?
一些后现代理论把知识看成是权力意志的附庸,认为知识与权力不会最终分离。与此同时,民间对专家的不信任,则更多地起源于对专业知识性质的缺乏了解,并因缺乏了解而抱有一种直觉本能的怀疑、戒备和不信任。它认为,“专家知识”不过是精英人士掩盖自我利益、忽悠普通人的伎俩。
梁启超在《欧游中之一般观察及一般感想》中,讨论过专业知识对改造现实政治的意义,提出了“职业选举法”的主张。他认为:
“国会被议员辱没透了”,是因为那里“只是聚着一群靠政治吃饭的无业游民。挂上一个头衔。便腼然以全国主人翁自命”。国会里两院中“必须有一院代表职业主义。将国中种种职业团体,由国家赋予法人资格”。专业知识应该成为选拔国会这一院代表的资格标准,“若用此法,那吃政治饭的政客,就使未能遽报肃清,最少也什去八九,就算是替政界求得一张辟疫符”。
传媒学者迈克尔·舒德森在《为什么民主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》里,用专门一章来讨论专家知识与民主政治的关系问题。他反对将“精英”与“草根”对立起来,认为民主政治应该“在各种情况下都尊重专业知识”,但那必须是真正的专业知识,而不是为某种利益“客户”服务的所谓专业知识。
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味怀疑、抵制和否定专业知识权威,不分缘由地把专家嘲笑为“砖家”,这是一种非理性的犬儒主义。对专家、权威,可能有两种不同的存疑态度:
第一种是在不预先排斥专家知识可以具有中立客观性的同时,不确定专家一定会把社会责任放置于个人利益之上;
第二种是根本就“不承认中立客观知识的存在——从某种意义上讲,几乎不存在被认可的、真正的科技知识。
非理性的犬儒主义,指的显然是后一种态度。
要避免这种犬儒主义,必须先知道什么是“专家”。舒德森指出:“专家就是被广大社会纳为专门知识的拥有者”,”专家的知识“植根于通过正规培训传授的知识体系”,基于对相关知识领域专业的广泛理解,并能了解和运用与专业知识有关的辩论和问题。必须看到,这样的专业知识是“经社会妥协或建构而成”,“它不是关于世界的直接知识,而是由专家群体或专业群体主张的专门知识”。
也就是说,“专业知识”不过是特定时刻存在于特定专门人士之中的某种共识,而不是确定无误的真理。这种共识越受到外部权力的干扰,就越是会偏离可能达到的真理。
我们已经有过太多政治不当干扰专业知识的经验教训,正如舒德森所说,专业知识只有在能够“高度自治的时候,才会运作得很好。阿谀奉承和胆小怕事的专家都不是有用的专家”。专家们要获得社会里普通人的尊重,重新找回他们失去的权威,必须从坚持高度自治开始,也绝对不能对权力阿谀奉承,或在关键时刻胆小怕事。
梁启超当年设想“职业代表”在中国政治中发挥积极的作用,指的当然也是那些既有专门知识,又不阿谀奉承或胆小怕事的人士。
在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里,专业知识太少比专业知识太多更成问题,也更为普遍。那些冒充为专门知识人士的之所以有机会忽悠、欺骗,大行其道,乃是因为真正的专门知识人士要么遁入“非政治”的象牙之塔,要么在有争论的关键时刻采取事不关己、隔岸观火的态度。
这样的知识人士是因为自己先趴下了,才丧失了他们的权威和普通人的尊敬。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,对普通人是这样,对专家们更是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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